人常受害於彼此觀念不同之苦。800年來讀書人一直面臨程朱理學或陸王心學的爭論,直到西學入侵,又陷入姓資與姓社的爭論,致兩岸分離60年,大陸也從極左20年後才改革開放。近20年來台灣也陷於藍、綠黨爭。如何是客觀 ? 如何促成和諧社會 ? 這時候,回頭看看文化史上調合朱、陸的「鵝湖會」,格外有現代的意義。

2009年8月我和朱高正同學、朱茂男兄參加「朱子之路」的研討會,於此次行程中特別從武夷山乘遊覽車,沿溪邊公路費一小時翻過武夷山之分水嶺,進入江西界,再一小時到達江西省鉛山縣之鵝湖書院,感受歷史上知名的「鵝湖之會」,這是當年朱熹、呂祖謙走過的路。

公元1175年(淳熙二年)四、五月間,呂祖謙和朱熹在褔建寒泉精舍編完《近思錄》後擬回浙江,朱熹師徒特從武夷山送行至江西鉛山鵝湖寺,呂祖謙為了調和朱熹和陸九淵兄弟間的思想、學說差異,期其「會歸於一」,請朱熹在鵝湖等候,自己跑到撫州的金溪勸陸九淵兄弟一同前往鵝湖,促成了歷史上有名的鵝湖之會,首開了「治學辯論會」的先河,影響後世學界深遠。當年朱熹46歲,陸九淵37歲,陸九齡44歲,呂祖謙38歲。

由於對呂祖謙促成此次中國哲學史上最重要的辯論,感到有趣,在此行中,我特別用心研讀了同行中四川師大蔡方鹿教授關於朱、陸論爭差異之論文,並拜讀王立斌先生編著「鵝湖書院」一書,乃對影響讀書人八百年的「朱熹理學」及「陸王心學」,有了進一步的體會,獲益良多。當時,朱熹年長陸九淵9歲,肯與陸九淵辯論,風範可佩!而陸九淵方至思想成熟之齡,已成大師,其功力、銳力亦可佩!

簡單的理解,朱熹認為理是萬物的根源,主張「格物窮理」、通過「多讀書」(泛觀博覽),掌握天理,故勤讀書、勤講學、勤著作;陸九淵則強調「心即理」、「心即宇宙」,本心重要,良知良心已固有,注重反身而求的「養心」,反對一味讀書講學,以免戕害本心,流於支離,認為講學不過獲得聞見之知,而于求本心則有害;陸九淵認為堯舜之時無書可讀卻成為聖人,如今書籍無數,卻人欲橫流,心性修養不夠,看再多書又如何 ? 因此,書是次,心才是主,書貴精而不貴泛,重自我領悟而輕注解,反對朱熹的「格物致知、讀書窮理」,主張「致心之良知」,(其後陸九淵之心學被明代王陽明發揚光大,稱「陸王心學」)。

朱熹批評陸九淵「太簡」,流於「禪」,陸則批評朱「支離」,為詩曰「易簡工夫終久大,支離事業竟浮沈」。此後八百年,天下讀書人陷於「理學」及「心學」的爭論,直到胡適仍在一九三0年代著「戴東原的哲學」一書中,討論理學,批評理學。直到被西學的「唯物論」所取代。

此時此刻,本人經歷30年在法庭上引經據典、無數的滔滔雄辯,我在知天命之年的心境,竟是被陸九淵的「心學」所吸引。律師們讀過的法律圖書、法律條文、判例,不在少數,還包括本國的、德國的、日本的、美國的,如果要「反對」對方,很容易隨手祭出18套攻擊、防禦方法,但捫心自問「良知」,這18套是否與「是非」、「天理」相符 ? 回想我個人年輕時,熟讀律書、條文、判例、法理,於27歲創設律師事務所,以「蔚理」為名,即認理為法令之本,要講道理,不合理的法令要修,以為自勉!於今更深覺「心」的重要。有「心」,縱使不懂法,亦不致違法。聖經羅馬書「沒有律法的外邦人若順著本性行律法的事,他們雖然沒有律法,自己就是自己的律法,這是顯出律法的功用刻在他們心裏,他們是非之心同作見證」,如果忘了「本心」,則「著書多,沒有窮盡;讀書多,身體疲倦」(傳道書第12節),陳水扁總統的官司讓自己、家人及司法系統及整個社會疲倦,是當事人、所有法律人及支持的民眾應該反省的。到底本心及理站在那一方 ?

在研討會中,我提出「一個人會因為年齡、經歷不同,而改變重點,年輕時當廣求知識、窮理、多讀書,年紀大時則較深體會心性、良知的重要性」,獲同行世界朱氏聯合會朱茂男會長之認同。不過,奇的是,當年力主「心性」的陸九淵僅37歲,比46歲的朱熹年輕9歲。年輕時,我曾有一度主張「透過多打官司,徹底弄清真相及真理」(窮理),但法官總是凡人,許多官司打了十年、二十年,還是沒有真相,有了結論也不一定是真相,如今倒是認為人們還是應重心性存天理,能和解就和解,慎始以避免官司為宜,伊川先生曰「君子觀天水違行之象,知人情有爭訟之道。故凡所作事,必謀其始,絕訟端於事之始,則訟無由生矣。謀始之義廣矣,若慎交結、明契券之類是也」(《近思錄》,卷一0,5),以慎交友、慎交易及訂明契約,絕訟端於事之始,真有道理,替孔子的「必也使無訟乎」,更具體的指出「無訟」的方法。

當然,朱子所述多讀書、講學、著作、窮理,也是基本功夫,孔子就說過「學而不思則罔,思而不學則殆」,也不能光「心想」而不學,朱子正是因為勤學、勤寫、勤講,累積的行誼豐富,廣泛影響士族,而成其大,以世俗的眼光而言,其一生是一部思想方面的「成功學」,已足為後人效法。其實,許多專家包括黃宗羲都指出「理」與「心」不可偏廢。讀書窮理是基本須下苦功的,但也應求諸「本心」及「致良知」。

格物致知、窮理比較屬於「認識論」(存在,to be, Sein)的角度,而「本心」、「致良知」則屬於「價值論」(當為,should be, Sollen)的領域,在「認識論」(存在)與「價值論」(當為)的關係上,到底「存在」、能否導致「當為」,歷史是否為(價值)的法庭 ? 向來有方法一元論及方法二元論的差異。我個人認為存在不一定能導致「當為」,所以,知識固然重要,但知識不代表品性,仍須勸誘人們為「內心」修為,致良知,為善的價值判斷及實踐。

希望我所受認識論、價值論、客觀性的訓練及30年價值訴求及判斷的演練,能多少體現著當年呂祖謙先生有意將朱、陸學說「會歸於一」的精神,類似呂祖謙在學問上「寬宏涵容和兼收並蓄」的精神,清朝全祖望稱「朱學也,呂學也,陸學也,三家同時,皆不甚合,朱學以格物致知,陸學以明心,呂學則兼取其長,而復以中原文獻之統潤色之」,誠然,透過「知識論」、「價值論」及社會科學之客觀性之理論,有助於「兼取其長」。

當前,台灣面臨藍、綠黨爭的「文化大革命」,只問立場,不問客觀性,此時,回頭看「鵝湖會」辯論的歷史,格外有現代的意義。